以《航海王》卡牌的成功为例。自万代南梦宫于2022年发售《航海王卡牌对战》以来,该IP销售额随之飙涨:2024财年《航海王》的全球年销售额达到112.1亿日元,同比猛增96%,涨幅位居万代所有IP(知识产权)之首。这一成绩几乎追平了万代旗下长期的摇钱树《机动战士高达》。事实证明,一款热门卡牌游戏足以为IP带来全新的增长曲线。再看《宝可梦》卡牌,自1996年诞生以来经久不衰。截至2024年3月,宝可梦官方已累计印制出超过648亿张卡牌——这个天文数字背后是全球无数玩家“抽包”的热情。每当热门系列的新卡包上市,从纽约到上海的卡牌店门外总少不了彻夜排队的身影,各大直播平台上更是遍布着兴奋开盒的主播和观众。对于娱乐产业巨头而言,TCG已成为IP精细化运营不可或缺的一环,其吸金能力堪称现象级。
值得注意的是,这股TCG热潮同样传导到了中国市场。2022年10月,《宝可梦》卡牌发布简体中文版被视作中国TCG元年的标志性事件。此后短短几年间,国内各类主流TCG官方赛事遍地开花,一二线城市涌现出大量官方授权的卡牌专卖店,就连三四线城市的街头也能见到卡牌店的招牌。据华经产业研究院报告,2019年至2023年间中国集换式卡牌市场规模已从28亿元人民币飙升至133亿元人民币,年均复合增长率高达31.5%。年轻一代对卡牌所蕴含的收集、对战、社交等多重乐趣趋之若鹜,中国正快速成长为全球卡牌经济版图中不可忽视的新兴力量。
1993年,美国数学教授理查德·加菲尔德设计出世界上第一款TCG《万智牌》,开创了卡包随机抽卡的运营模式。与传统棋类或纸牌游戏“一副牌打天下”不同,TCG的玩家需要不断购买官方推出的卡包,通过开包获取随机卡牌,再精心构筑属于自己的牌组后方能参战。这种机制使游戏具有近乎无限的可扩展性:发行商可以源源不断地设计新卡牌、推出新系列扩充包,为游戏注入新鲜血液。主流TCG通常每隔2到3个月就发布新卡盒,以维持玩家的新鲜感和消费欲望。
从商业角度看,这套模式堪称“印钞机”。通过精巧设计卡牌强度和稀有度,厂商牢牢控制着游戏生态和平衡:需要加强热度时,就推出威力强大的新卡刺激玩家抢购;需要引导消费升级时,便限制过于普及的旧卡迫使玩家更新卡组。每一款新卡盒里,往往只有极少数稀有卡具有高价值,玩家为了抽中它们不得不反复购买卡包。这与后来的手游“扭蛋抽卡”本质类似——通过概率控制推动消费。然而,不同于多数手游仅靠氪金数值取胜,TCG真正的卖点在于卡牌本身蕴含的创意、策略深度和收藏价值。一盒卡牌的制造成本或许只有几元人民币,但官方定价却可高达数百元,高附加值全源自内容创意和IP价值。正因如此,有日本玩家戏称“《游戏王》就是科乐美公司的造币厂”,形象地指出了TCG对厂商营收的巨大贡献。
从玩家角度,TCG的魅力也超越了一般游戏。对于长盛不衰的TCG传统三家《游戏王》《宝可梦》《万智牌》而言,牌龄长达十年、二十年的“牌佬”在玩家社群里比比皆是。玩家不仅享受对战的智谋较量,还沉迷于构筑牌组的创造自由、拆包抽卡的惊喜快感以及集藏稀有卡的满足感。一款设计优秀的卡牌游戏往往拥有数以千计风格迥异的卡牌,玩家可以围绕自己钟爱的角色或战术构筑完全不同的套牌,感受对战的瞬息万变。这种多样性让玩家社群拥有极高的黏性和忠诚度。
高度黏性的玩家群体孕育出了庞大的二级市场。对于狂热收藏者而言,TCG早已不只是游戏,更是投资和收藏品。许多经典卡牌会因竞技需求或情怀价值在玩家间交易,身价一路走高。一张卡牌在赛场上表现出色,可能转瞬就从“几块钱”涨到“几百元”;若逢限量发行或绝版绝迹,其收藏价值更是水涨船高。炒作、溢价、倒卖,这些围绕卡牌的投机行为自TCG诞生起便层出不穷。而当各类主流TCG争相发售简体中文版后,国内的“倒爷”“炒卡客”大量涌入这条赛道。2021年,中国的一场司法拍卖中,一张纯金版《游戏王》“青眼白龙”纪念卡,被恶意竞价哄抬到8700多万元的高价,导致拍卖被紧急叫停,令围观者哗然。但这张全球限量500张的“青眼白龙”在收藏市场的实际成交价,也早已飙至30万元人民币。尽管此类极端案例带有炒作成分,却折射出TCG二级市场之火热:对某些玩家来说,一张卡牌既是娱乐道具,也是可升值的资产。
二级市场的繁荣反过来又强化了玩家对开盒抽卡的痴迷。在流媒体时代,直播“拆包”的秀场效应将这种痴迷放大到了极致。主播们在镜头前不断撕开卡包,观众则在弹幕里下注般地猜测下一张是否“出货”。无论开出价值连城的稀有卡,抑或一文不值的“普卡”,这种未知的刺激体验都让人欲罢不能。在这种氛围驱动下,消费者会更有动力消费:根据央视新闻报道,2024年卡游主推的小马宝莉卡牌火爆时,“网络直播间花费上万元买卡、拆卡”的现象并不鲜见。对厂商而言,这无疑是最理想的营销:二级市场的高价神话刺激着更多人争相购入卡包,形成“抽卡—炒卡”的循环,商业模式相当稳固。
在TCG产业链中,遍布各地的卡牌店(简称牌店)是极其重要却常被忽视的一环。对于玩家而言,牌店不仅是购买卡牌的地方,更是对战交流的线下社区。从东京秋叶原到洛杉矶的游戏店,再到北京上海的官方道馆,牌店提供了爱好者社交和竞技的空间。中国自2022年以来牌店数量激增,宝可梦道馆、游戏王的KONAMI认证店、黑白双翼(Wei Schwarz)的WS认证店等官方授权门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。然而,相比火热的玩家圈,牌店的生意经却没那么风光。
相较于现如今店头挂满眼花缭乱的卡牌与周边的官方授权店,早期的牌店大都朴素、低调,很多甚至开在小区门楼里,支起几张牌桌,就是当地最大的TCG据点。舶来的亚文化在世纪初的中国尚处于地下萌芽期,TCG一如动画、漫画、电子游戏等同脱胎于亚文化的品类一样,经历着这样一个草莽混乱而充满激情的时代:盗版卡牌盛行,正版渠道只有通过当时并不发达的海外代购;玩家受众稀少,主力是购买力不高的学生党,且大多是被动画吸引来的情怀党;交流沟通还是依靠电玩巴士之类的早期互联网论坛;牌店运营也相当粗放,没有官方的物料支持,全靠经营者的热情。因为集换式卡牌的学习门槛和信息迭代速度远比传统棋牌要高,牌店经营者往往身兼多职,既经常需要手把手教学,拉新人“入坑”(进入圈子),还要担任游戏的裁判,时时又要扮演卡牌回收商或者餐饮服务者的角色。
以今日的商业眼光来看,牌店并非一个有潜力的创业项目,甚至即便在今日,很多牌店仍然是玩家出于“想多个地方打牌”的兴趣而投资的副业。一位在营口开了二十年牌店的资深“牌佬”告诉笔者,他最初开店创业是出于对《游戏王》的喜爱。但是,他很快发现只卖《游戏王》卡牌连成本也覆盖不了,于是,货架上的TCG卡牌旁边摆上了待售的手办、游戏卡带、“二次元”周边。2015年前后狼人杀、剧本杀风靡全国的时候,他的店也兼做“桌游吧”(桌游店)。2022年宝可梦卡牌进入中国,他的店就开始主打宝可梦。这种混搭销售几乎是所有卡牌店的经营常态,尽管生存艰难,但正是这些草根牌店打下了卡牌圈(简称牌圈)的玩家社群基础。营口牌店老板打了一个很奇妙的比方,说他们就像“一群在黑市里偷偷办奥运会的人”,资源近乎于零,利润微乎其微,而热爱是唯一的驱动力。
随着近年来跟风入局TCG赛道的新店增加,这个“古老”而封闭的行业也出现了不少乱象。许多带着快钱思维的创业者也许自己并不打牌,单纯将卡牌当作潮玩卖,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商业常态,却经常遭受玩家的。牌店应否收取座位费的话题,至今在牌圈争论不休。然而,更加司空见惯的场景却是,同一群十元座位费、声称“敢收钱就去隔壁麦当劳打牌”的卡牌爱好者们,也可以在牌友的围观叫好下、眼睛不眨地一盒接一盒地抽几百块的卡盒。这种奇怪的价格逻辑着实会令不了解这个圈子的人摸不着头脑,然而,这也是牌店运营的核心所在。据营口牌店老板说,在东北的小城市,只需要凑够二十个常客玩家,一家牌店就能做起来。其实,在一二线城市的牌店亦是如此,客户群体基本都是熟客,早已习惯了“志同道合”的店客关系,收取座位费或者设置最低消费就会伤害到社群氛围,因此,牌店的坪效始终很低,就像饭店的翻台率一样。在发愁的店主眼中,不抽卡、只打牌的牌佬就好比点一杯饮料坐一下午的讨厌食客。
不过,最令牌店经营者头疼的问题还不是客群,而是集换式卡牌独特的商业节奏。前文提到,主流TCG新卡盒的发布周期通常是两到三个月,作为零售终端的牌店必须提前从经销商或者官方订货,可是,卡盒的商品特性与游戏内容深度绑定——任凭卡牌游戏的老手,也很难预测哪一张卡会在游戏实战中具有强度。因此,出好卡的卡盒被称为“神盒”,不出货的卡盒被称为“颓盒”。如果TCG厂商在一年中一连推出数个颓盒,那就不仅是玩家怨声载道,更意味着这一年对牌店而言都是淡季。比如,《游戏王》二十五周年推出的纪念卡盒RC04是炙手可热的神盒,在发售前价格就炒到了翻倍的程度,但这个盒子的收益对于很多牌店而言仅足以弥补前几个颓盒的损失。
笔者在北京常去的牌店老板就曾经抱怨过,《航海王卡牌对战》的OP-05、06、07三个卡盒都销量奇佳,当他顺势囤了一批OP-08的货,这个盒子却突然因为竞技环境的改变而“暴死”(没有销量)。另外,即便是热门卡盒,也有可能因为全世界的牌店都在预订,而上游厂商出于控制卡牌流通量与稀有度(从而使特定单卡在二级市场保值)的考量,并不提高产能,而是按照国别玩家群体的众寡、赛事的热度进行分配,拿不到热门卡盒的牌店也就分不到眼前这杯羹。
利润来源错配也是牌店生态的一大特色。很多玩家以为热门卡盒卖疯了店家就能盆满钵满,殊不知真正赚钱的是上游厂商。牌店从一手市场拿货折扣有限,卖出卡包不过是微利甚至亏本引流;他们真正的利润点往往在二手单卡回收倒卖。一些店会高价回收玩家抽到的稀有单卡,再送评估评级、封装成“收藏品”转手加价四五成卖出。遇到极品中的极品——例如全球仅一张的比赛冠军奖卡——干脆陈列为“镇店之宝”,靠吸引客流提升名气。由此可见,牌店既是TCG一级市场经销网络的一环,又扮演着二级市场交易平台的角色,还是玩家社群活动的据点。一家小小的牌店,几乎串联起卡牌产业从发行到消费、再到流通变现的完整链条。
相较之下,日本、美国的知名TCG产品在国内长盛不衰,玩家热度和消费资金源源不断流向海外厂商。这意味着中国卡牌产业链的上游环节(IP打造、规则设计、卡牌印制)一直掌握在国际巨头手中,本土企业多停留在下游的代理发行和赛事运营角色。国内牌店经营者对此颇有感触:热门IP卡牌的利润大头都被原厂拿走,中国同行哪怕帮忙印刷中文版,技术和收益也留在海外,本土只能靠卖卖卡包小打小闹。有人戏称,近年来国内TCG市场的爆发“只有野蛮,没有生长”——玩家群体野蛮生长,但本土原创生态没能同步繁荣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卡游成为备受瞩目的一家公司。成立于2014年的卡游起初默默无闻,如今已跃升为中国集换式卡牌领域的“隐形冠军”,并被称为国产卡牌界的“牌王”。其商业模式与国外巨头截然不同:卡游并未诞生自某款原创游戏或漫画IP,而是以授权IP合作起家。根据其招股书披露,截至2024年底卡游已累积获得包括奥特曼、小马宝莉、名侦探柯南、火影忍者、哈利·波特等70项IP授权,自有原创IP仅有1项。简而言之,卡游的大部分产品是在利用现成的热门IP形象,开发相应的卡牌周边。这种路线避开了原创IP养成的漫长周期,顺势借力知名IP的粉丝基础,实现了几年的高速扩张。
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策略的短期有效性。随着近年“万物皆可卡牌”的风潮,卡游承接的IP卡牌产品销量一路猛增。据报道,2019年国内卡牌市场崛起之初,卡游年营收尚不足10亿元(据灼识咨询估算);而到了2024年,其营收已突破100亿元人民币。尤其是2024年,卡游营收达到100.57亿元,较前一年大增约3倍。这一年中,卡游推出的《小马宝莉》卡牌在市场上大获成功,成为爆款单品;同时公司积极扩充IP矩阵,减少对单一IP(如奥特曼)的依赖。高速成长引来了资本的青睐:红杉中国、腾讯等知名投资方先后注资卡游。2025年4月,卡游第二次向香港联交所递交IPO申请,试图冲击“集换式卡牌第一股”。可以说,卡游正处在中国卡牌产业前所未有的高光时刻。
然而,卡游当前的模式也面临内忧外患。首先,过度依赖授权IP如同一把双刃剑。大IP能带来粉丝和销量,但也意味着卡游始终受制于人:一旦某热门IP热度衰减或授权合作中止,业绩立刻受到拖累。2023年卡游营收一度下滑,就是因为当年主力IP奥特曼的人气降温,卡游对单一IP依赖过高的问题暴露无遗。其次,与国外成熟的TCG相比,卡游的许多卡牌产品更倾向于“收藏卡”而非竞技型卡牌。例如,今年春节档卡游与国产动画电影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联合推出的收藏卡“斗天包”,每包售价10元,其中有限量10张的导演亲笔签名卡、99张的特殊工艺卡等稀有卡,可在二手市场卖出数万元高价,而普通卡牌则烂大街无人问津。这种产品设计显然侧重于炒作收藏价值,而非打造长期运营的竞技卡牌游戏生态。
展望未来,集换式卡牌市场的热度还将持续。市场研究机构Market Decipher预测,未来十年全球交易卡牌产业将保持近两位数的年增长率,到2034年规模将增长至582亿美元。这块诱人的蛋糕面前,既有老牌巨头稳扎稳打,也可能有黑马异军突起。对于卡游来说,站在IPO和走向国际化的关口,它既享受着国内市场爆发的红利,也必须直面产业模式升级的挑战——从“代工IP”向“打造IP”转型,从依赖短期爆款到培育长期生态。